朱光潛《中西詩在情趣上的比較》

1、1中西詩在情趣上的比較朱光潛詩的情趣隨時隨地而異，各民族各時代的詩都各有它的特色，拿它們來參觀互較是一種很有趣昧 的研究。我們姑且拿中國詩和西方詩來說，它們在情趣上就有許多的有趣的同點和異點。西方詩和中 國詩的情趣都集中于幾種普泛的題材，其中最重要者有(一)人倫(二)自然(三)宗教和哲學(xué)幾種。我們 現(xiàn)在就依著這個層次來說：（一）先說人倫 西方關(guān)于人倫的詩大半以戀愛為中心。中國詩言愛情的雖然很多，但是沒有讓愛情把其他人倫抹 煞。朋友的交

2、情和君臣的恩誼在西方詩中不甚重要，而在中國詩中則幾與愛情占同等位置。把屈原、 杜甫、陸游諸人的忠君愛國愛民的情感拿去，他們詩的精華便已剝喪大半。從前注詩注詞的人往往在 愛情詩上貼上忠君愛國的徽幟，例如毛萇注《詩經(jīng)》把許多男女相悅的詩看成諷刺時事的。張惠言說 溫飛卿的《菩薩蠻》十四章為“感士不遇之作” 。這種辦法固然有些牽強附會。近來人卻又另走極端把 真正忠君愛國的詩也貼上愛情的徽幟，例如《離騷》 《遠游》一類的著作竟有人認為愛情詩。我以

3、為這 也未免失之牽強附會?？催^西方詩的學(xué)者見到愛情在西方詩中那樣重要，以為它在中國詩中也應(yīng)該很 重要。他們不知道中西社會情形和倫理思想本來不同，戀愛在從前的中國實在沒有現(xiàn)代中國人所想的 那樣重要。中國敘人倫的詩，通盤計算，關(guān)于友朋交誼的比關(guān)于男女戀愛的還要多，在許多詩人的集 中，贈答酬唱的作品，往往占其大半。蘇李 1，建安七子，李杜，韓孟，蘇黃、納蘭成德與顧貞觀諸 人的交誼古今傳為美談，在西方詩人中為歌德和席勒，華茲華斯與柯爾律治，濟慈

4、和雪萊，魏爾倫與 蘭波諸人雖亦以交誼著，而他們的集中敘友朋樂趣的詩卻極少。戀愛在中國詩中不如在西方詩中重要，有幾層原因。第一，西方社會表面上雖以國家為基礎(chǔ)，骨 子里卻側(cè)重個人主義。愛情在個人生命中最關(guān)痛癢，所以盡量發(fā)展，以至掩蓋其他人與人的關(guān)系。說 盡一個詩人的戀愛史往往就已說盡他的生命史，在近代尤其如此。中國社會表面上雖以家庭為基礎(chǔ)， 骨子里卻側(cè)重兼善主義。文人往往費大半生的光陰于仕宦羈旅，“老妻寄異縣”是常事。他們朝夕所 接觸的不是

5、婦女而是同僚與文字友。第二，西方受中世紀騎士風(fēng)的影響，女子地位較高，教育也比較完善，在學(xué)問和情趣上往往可以 與男子忻合，在中國得于友朋的樂趣，在西方往往可以得之于婦人女子。中國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女 子的地位較低。夫婦恩愛常起于倫理觀念，在實際上志同道合的樂趣頗不易得。加以中國社會理想側(cè) 重功名事業(yè)，“隨著四婆裙”在儒家看是一件恥事。第三，東西戀愛觀相差也甚遠。西方人重視戀愛，有“戀愛最上”的標語。中國人重視婚姻而輕 視戀愛，真正的戀愛往

6、往見于“桑間濮上” 。潦倒無聊，悲觀厭世的人才肯公然寄情于聲色，象隋煬帝 李后主幾位風(fēng)流天子都為世所垢病。我們可以說，西方詩人要在戀愛中實現(xiàn)人生，中國詩人往往只求 在戀愛中消遣人生。中國詩人腳踏實地，愛情只是愛情；西方詩人比較能高瞻遠矚，愛情之中都有幾 分人生哲學(xué)和宗教情操。這并非說中國詩人不能深于情。西方愛情詩大半寫于婚媾之前，所以稱贊容貌訴申愛慕者最多； 中國愛情詩大半寫于婚媾之后，所以最佳者往往是惜別悼亡。西方愛情詩最長于“慕”

7、，莎士比亞的十 四行體詩，雪萊和布朗寧諸人的短詩是“慕”的勝境；中國愛情詩最善于“怨” ， 《卷耳》 《柏舟》 《迢 迢牽牛星》 ，曹丕的《燕歌行》 ，梁玄帝的《蕩婦秋思賦》以及李白的《長相思》 《怨情》 《春思》諸作 是“怨”的勝境。總觀全體，我們可以說，西詩以直率勝，中詩以委婉勝；西詩以深刻勝，中詩以微 妙勝；西詩以鋪陳勝，中詩以簡雋勝。(二)次說自然 在中國和在西方一樣，詩人對于自然的愛好都比較晚起。最初的詩都偏重人事，縱使偶爾

8、涉及自 然，也不過如最初的畫家用山水為人物畫的背景，興趣中心卻不在自然本身。 《詩經(jīng)》是最好的例子。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只是作“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陪襯?！拜筝缟n蒼，白露為霜”只是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陪襯。自然比較人事廣大，興趣由人也因之得到較深廣的義蘊。所以自然 情趣的興起是詩的發(fā)達史中一件大事。這件大事在中國起于晉宋之交約當公歷紀元后 5 世紀左右；在 西方則起于浪漫運動的初期，在公歷紀元后 18 世紀左右。所以中國自

9、然詩的發(fā)生比西方的要早一千三1 蘇李，是西漢蘇武、李陵二人的合稱。3散的社會居然能享到二千余年的穩(wěn)定，未始不是它的功勞。它的短處在此，因為它過重人本主義和現(xiàn) 世主義，不能向較高的地方發(fā)空想，所以不能向高遠處有所企求。社會既穩(wěn)定之后，始則不能前進， 繼則因其不能前進而失其固有的穩(wěn)定。我說中國哲學(xué)思想平易，也未嘗忘記老莊一派的哲學(xué)。但是老莊比較儒家固較玄邃，比較西方哲 學(xué)家，仍是偏重人事。他們很少離開人事而窮究思想的本質(zhì)和宇宙的來源。他們對

10、于中國詩的影響雖 很大，但是因為兩層原因，這種影響不完全是可滿意的。第一，在哲學(xué)上有方法和系統(tǒng)的分析易傳 授，而主觀的妙悟不易傳授。老莊哲學(xué)都全憑主觀的妙悟，未嘗如西方哲學(xué)家用明了有系統(tǒng)的分析為 淺人說法，所以他們的思想傳給后人的只是糟粕。老學(xué)流為道家言，中國詩語氣說是受老莊的影響， 不如說是受道家的影響。第二，老莊哲學(xué)尚虛無而輕視努力，但是無論是詩或哲學(xué)，如果沒有西方人 所重視的“堅持的努力” （sustained effort）都不

11、能鞭辟入里。老莊兩人自己所造雖深而承其教者卻有 安于淺的傾向。我們只要把老莊影響的詩研究一番，就可以見出這個道理。中國詩人大半是儒家出身，陶潛和杜 甫是著例。但是有四位大詩人受老莊的影響最深，替儒教化的中國詩特辟一種異境。這就是《離騷》 、 《遠游》中的屈原（假定作者是屈原） ， 《詠懷詩》中阮籍， 《游仙詩》中的郭璞，以及《日出入行》 、 《古有所思》和《古風(fēng)》五十九首中的李白。我們可以把他們統(tǒng)稱為“游仙派詩人” 。他們所表現(xiàn)的思 想

12、如何呢？屈原說：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往者余弗及兮，來者吾不聞。……漠虛靜以恬愉兮，澹無為而自得。聞赤松之清塵兮，原承風(fēng)乎遺則。阮籍在《詠懷詩》里說：去者余不及，來者吾不留。愿登太華山，上與松子游郭璞在《游仙詩》里說：時變感人思，已秋復(fù)愿夏?；春Ｗ兾⑶荩嵘毑换?！雖欲騰丹谿，云螭非我駕。李白在《古風(fēng)》里說：黃河走東溟，白日落西海，逝川與流光，飄忽不相待?！敵嗽企?，吸景駐光彩。這幾節(jié)詩所表現(xiàn)的態(tài)度是一致的，都是想由厭世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