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字時文閱讀(一)

1、駱玉明：司馬遷，關(guān)于生與死的話題一、一個專制而思想萎頓的時代關(guān)于這個話題，先做一個歸納總結(jié)的話，就是在司馬遷和漢武帝之間爆發(fā)了一場真正的斗爭。一方面，是擁有全部權(quán)力、作威作福的，也是中國歷史上比較少見的具有大智慧、大魄力的一個君主或者說一個暴君；另一方面，是一位具有超人的智慧和崇高的人格、對人的珍貴有非常深切的理解和渴望的一個普通的文士。在專制的權(quán)力面前，一個思想者，一個尊貴的人，他可以做什么？能夠做什么？這是司馬遷給我們做出的一種榜樣

2、和一種啟發(fā)。武帝是中國歷史上了不起的帝王，這是毫無疑問的。中國原來并不是一個大一統(tǒng)的體制，這種大一統(tǒng)的體制從秦始皇開始建設(shè)，但是秦很快就崩潰了。歷史當中積蓄的那種沖突力量，在秦始皇時代不能夠平靜下來，所以這種建立大一統(tǒng)帝國的努力，不可能在一代人中完成。所以到漢王朝建立以后，它還是封建制和君憲制的一種扭合。一直到武帝時，中國的大一統(tǒng)王朝才真正建立，集權(quán)制度才真正得以實現(xiàn)。《史記汲黯傳》里說到武帝這個人，是“陛下內(nèi)多欲而外施仁義”，說他表面

3、上講究仁義，可是內(nèi)心是一個“多欲”的人。武帝時代的高級官員出身都是很低的，因此官僚階層沒有跟皇權(quán)相抗衡的力量，原來的分封制——諸侯分封制、同姓王分封制，經(jīng)過文景時代也被一步步地削弱了，也就是說整個國家的權(quán)力集中到一個人手里。絕對的權(quán)力必然導致個人意志的膨脹和一種瘋狂。武帝在他的統(tǒng)治時期所做的事情，如果說得簡短一點的話，就是耗盡天下的財力來滿足自己的權(quán)力意志和享樂欲望。同時又表現(xiàn)出一種很兇暴的個性，沒有一年不殺大臣。歸結(jié)起來，這是一個意志

4、強烈、權(quán)力強大、個性非常桀驁而且性格相當殘暴的君主。實際上，中國的歷史從武帝時代就發(fā)生了大變化。我舉兩篇文章為例來作一點點說明。漢代有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就是東方朔的《答客難》。戰(zhàn)國時候蘇秦、張儀都憑借自己的才能輔佐帝王，身居卿相之位，做下了不朽的事業(yè)。當今據(jù)大家認為，東方朔“諷誦《詩》《書》百家之言，不可勝數(shù)”，“好學樂道”，“智能海內(nèi)無雙”，為什么到現(xiàn)在只不過是一個侍郎？東方朔“喟然長息，仰而應(yīng)之”，說：“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豈可同哉

5、？”那么這種專制權(quán)力的膨大會導致什么呢？導致人才的凋零、思想的萎頓，同時也導致士大夫人格的懦化。另外一個材料是蘇東坡的弟弟蘇轍的文章《私試進士策問二十八首》里面所說的?！拔鳚h自孝武之后，崇尚儒術(shù)，至于哀、平，百余年間，士之以儒生進用”，但是“功業(yè)志氣可紀于世者，不過三四”。這就是蘇轍所認識到的武帝的歷史功績、歷史貢獻。從史實分析來說，一方面我們看到武帝是一個了不起的帝王，但是另外一方面，武帝在歷史上所造成的這種破壞、這種思想和學術(shù)的萎縮

6、帶來的后果是嚴重的。如果我們從中國歷史的源頭說起的話，春秋戰(zhàn)國是中國歷史上一個社會狀態(tài)相當混亂的時代，但是從思想的創(chuàng)造來說，它是一個極其富于創(chuàng)造性的時代。進入秦漢，秦雖然有鉗制思想的意圖和政策，但是畢竟沒有達成這個目標。歷史的活力仍然在涌動，所以在秦漢之際那個時代，社會處于一種非常動蕩的狀態(tài)中，人們的思想、情感還是很強烈、很活躍的。讀《史記》里描述秦漢之際的歷史，會覺得那就像一部英雄史詩。那么多人擠在歷史舞臺的出口處，每個人都希望登上這

7、個舞臺淋漓盡致地表演一番——張良在博浪沙拿個大鐵錘去砸秦始皇的車子，沒砸成，遇到一個老頭兒黃石公，得了一本書，半夜里偷偷地不斷地讀，讀得天下之道、治天下之道。始皇東巡的時候，跑到沛下，劉——遭腐刑。這個時候司馬遷面臨著一個問題：是接受這種恥辱的刑罰，還是不接受？接受的話，實際上，至少你現(xiàn)在認可了皇上的威嚴和他加給你的恥辱，你將承受這個恥辱并且在這種恥辱中生存下去。司馬遷也可以不接受，他可以死。一旦他不接受這種恥辱的刑罰，選擇死亡作為一種

8、對抗，結(jié)果是什么呢？這就是在《報任安書》里說到的，司馬遷面對生與死的選擇時，他講到：“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這層意思牽涉到司馬遷的人生態(tài)度，他說他寫《史記》一個非常重要的目的，就是讓那些“倜儻非常之人”留下聲名、功績、形象供后人贊賞。司馬遷顯然毫無疑問地認為自己是“倜儻非常之人”，一個卓越的人像螞蟻一樣死去，他是不愿意接受的。這是司馬遷在這個時候不能選擇死亡的一個原因。第二個原因，“而世又不與能死節(jié)者比，特以為智

9、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大家并不認為我的死是一種光榮的死亡，是為了什么氣節(jié)、意志、崇高的目的而死，以為只是犯了極大的罪惡同時又無比愚蠢，不能夠逃脫，所以只能夠死。這個時候司馬遷想到，他的這種死構(gòu)成了對自己存在的全部抹殺，同時也構(gòu)成了對自己人格的抹殺。他成就了暴君的意愿。面對一個暴君的強權(quán)，選擇死也是對他的一種認可、一種屈服，因為這個時候你沒有任何力量跟他戰(zhàn)斗。所以司馬遷選擇不死。不死，司馬遷知道這意味著什么，那比死亡更沉重，這種屈

10、辱的生存比死亡更沉重。司馬遷的《報任安書》里有這樣的描寫，說的是他受刑之后，“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如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fā)背沾衣也”。這種心理描寫那么深切，所以千年之后讀這樣的句子時，還不能不感受到內(nèi)心的一種沖動?！妒酚洝樊斨杏写罅康墓P墨寫死亡，寫英雄因不屈而自殺?！俄椨鸨炯o》最后寫項羽的死，用了很大的篇幅。其實以司馬遷《史記》的規(guī)模來看，可以非常簡單地交代過去。項羽到了烏江邊上，烏江亭長愿意把他渡到江東，就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11、。但項羽說：“我回到江東去，即使江東父老可憐我，還擁戴我做王，我還有什么臉去見他們呢？”他把自己的馬交給亭長，回過身來，等待追擊的漢軍。漢軍的前鋒到達后，首先沖在前面的是呂馬童——原來是項羽的部下。項羽笑起來，說：“汝非吾故人乎？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為汝德?！庇谑悄玫蹲詺ⅰＲ蝗喝藫渖蟻?，把項羽的尸體分成了五塊，所以這個萬戶侯最后是分封了五個兩千戶侯。這就是英雄的失敗和懦夫的勝利。司馬遷就喜歡描寫這樣的場面，喜歡描寫英雄的壯烈的死亡

12、和懦夫的恥辱的生。屈原披發(fā)徜徉、抱石投江而死，李廣不愿意以百戰(zhàn)之身受辱于刀筆吏而橫刀自殺，荊軻出發(fā)的時候悲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我們不斷地讀到這樣的場面，這是《史記》當中極其壯烈的場面，也是極其富有詩歌色彩的場面。魯迅先生稱《史記》為“無韻之離騷”，就是指這種感情色彩而言的。這種感情色彩在描寫英雄壯烈的死亡的時候顯得特別突出。你能感受到這是什么嗎？這是在紙上寫出對死亡的一種體驗，一次又一次地拿筆殺自己，在這里得到一種對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