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維諾 《冬、雨水和葉子》

1、在公司各種雜七雜八的任務(wù)中，馬可瓦多要負責(zé)每天早上給玄關(guān)的盆景澆水。那是通常會被擺在家里的綠色植物的一種，有細細直直的莖，從兩邊伸出的長梗上有寬而亮的葉子?？偠灾@是一株長得就像植物的植物，有著葉子樣子的葉子，不太像是真的。而盡管只是一株植物，它也有它的痛苦，因為待在那里，在窗簾和雨傘架之間，它缺乏光線、空氣和露水。馬可瓦多每天早上都會發(fā)現(xiàn)一些不好的征兆。有一支葉梗低下頭去，好像再也承受不住重量了，另一片葉子則布滿了斑點，像是出麻疹

2、小孩的面頰。第三片葉尖則開始變黃。直到有一天，或這一片或那一片，咔嗒，掉落在地上。同時（也是最讓人心痛的），植物的莖長高、長高，但不再那么井然有序的枝葉茂盛，而是光禿禿的像一根棒子，跟棕櫚樹一樣只在頂端冒出一簇葉子。馬可瓦多清掃掉在地上的落葉，擦拭那些健康的綠葉，往植物的底盆澆灌（慢慢地，避免水溢出弄臟地磚）迅速被土壤吸收的半壺水。在這些簡單的動作中，馬可瓦多貫注了做其它工作所沒有的關(guān)心，付出的幾乎是對一個失寵于家庭的人的同情憐憫。然后

3、嘆一口氣，不知道是為了植物還是為了他自己因為在那株封閉于公司墻壁間日益變黃變瘦的灌木身上，他找到了一個患難之交。植物（大家如此簡而化之的稱呼它，好像任何其它更精確的名字都無助于事，因為它在這個環(huán)境里就只代表著植物界）進入了馬可瓦多的生命，主宰著他日夜的思路。現(xiàn)在他觀察烏云密布的天空時，不再是考慮要不要帶傘的市民的目光，而屬于日復(fù)一日期待旱災(zāi)結(jié)束的農(nóng)民的目光。自工作中抬起頭，從逆光中察覺倉庫小窗外已經(jīng)綿綿不休、靜悄悄地下起雨簾來，便丟下工

4、作，跑向植物，抱起盆子放到外面的中庭里。感到水珠順著葉子流動的植物，似乎為了能有更多的表面與雨接觸而伸展開來，并且因喜悅而綠得發(fā)亮，起碼對站在那兒凝視，忘記去避雨的馬可瓦多而言是這樣的。他們就這么佇立在中庭，男人和植物，面對面，男人有著接受雨水滋潤的植物的感覺，而植物——不太習(xí)慣于戶外及大自然現(xiàn)象——則像一個人突然從頭到腳全被淋濕，又穿著一身濕衣服那樣的驚愕。馬可瓦多揚著鼻子，品嘗雨水的滋味，這個味道——對他來說——是屬于樹林、草皮的，

5、思路便隨著腦袋里模糊的記憶馳騁。但是在他所面對的回憶中，那最近、最清晰的，卻是每年都折磨著他的風(fēng)濕病痛，于是，他匆勿忙忙地回到室內(nèi)。下班的時間到了，公司必須要關(guān)門。馬可瓦多問車間主任——我可以把那盆植物留在外面的中庭嗎？主任偉利哲牟向來不喜太過艱巨的責(zé)任。——你瘋啦？要是被偷走呢？誰負責(zé)？但馬可瓦多看到雨水給植物帶來的好處，實在不愿意再把它關(guān)起來，浪費上天的贈禮?！铱梢园阉鼛г谏磉呉恢钡矫魈煸缟稀ㄗh?！野阉b在貨架上然

6、后帶回家……這樣我可以讓它盡量多淋點雨……。偉利哲牟先生想了一會，下結(jié)論道——你是說由你負這個責(zé)任。——然后便同意了。馬可瓦多在傾盆大雨中穿過城市，俯身在小摩托車的把手，套著擋風(fēng)雨衣的帽子。身后的貨架上綁著盆景，摩托車男人和植物像是一體的，事實上，駝著背——不好，還是不好，——他說，——而且，這里雖然沒下雨，我住的那區(qū)卻在下雨，我剛剛打過電話給我太太。——那么，——馬可瓦多趕快建議，——找可以帶著植物再到有雨的地方轉(zhuǎn)—轉(zhuǎn)?！f到做到，

7、回身就又把盆景放到摩托車的貨架上。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馬可瓦多是這么度過的：在他的小摩托車座椅上顛簸著，身后載著植物，觀察著天空，尋找一朵他認為最有可能的烏云，在路上追趕直到遇見雨水為止。有時，他轉(zhuǎn)過身來，看見植物又長高了一些，高得像計程車，像小卡車，像電車！而葉子也越來越寬闊，從葉片滑落到他雨帽上的雨水好像在幫他淋浴?，F(xiàn)在它在摩托車上已經(jīng)是一棵樹了，奔馳在城市里，把交通警察、汽車駕駛和行人弄得暈頭轉(zhuǎn)向。而在同一時間，云循著風(fēng)的道路向某

8、一區(qū)投射雨水，隨后將之遺棄，行人一個接一個把手伸出來，然后把傘收攏起來。沿著小路、大道和廣場，馬可瓦多追著他的云，俯身在機車把手上，在遮蓋嚴密只露出鼻子的雨帽下，騎著加足馬力噼啪作響的摩托車，帶著植物在雨珠的軌道上走。就好像跟在云層身后的水跡與葉片交纏在一起，于是全部都被同一個力量拖著跑：風(fēng)、云、雨、植物和輪子。星朗一，馬可瓦多空著手去見偉利哲牟先生?！参锬?？——倉庫主任立刻開口問?！谕饷妫埜襾??！谀睦铮俊獋ダ苣矄?。

9、——我沒看到?！沁吥强?，它長大了—些……——指著一棵有兩層樓高的樹。它不再被栽種在原來的盆子里，而被裝在一只桶子里。取代馬可瓦多摩托車的則是一輛小型運貨車。——現(xiàn)在怎么辦？——主任生氣了。——我們怎么把它放在玄關(guān)？它連門都進不來！馬可瓦多聳聳肩膀。——唯—的辦法，——偉利哲牟說，——把它還給苗圃，換另—株大小合適的來！馬可瓦多重新跨上座椅?！胰チ?。又回到市區(qū)里奔馳。這棵樹用它的綠葉填滿了道路中央。為交通擔(dān)心的警察，在每一個十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