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的酒歌

1、<p><b>　　天堂里的酒歌</b></p><p><b>　　父親的謊言 </b></p><p>　　父親嗜酒取決于他性格中的某些瑕疵,而父親喜食月餅,這還是我在他晚年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這一發(fā)現(xiàn)也因此改變了我對父親的看法。 </p><p>　　如今食品多得讓人眼花繚亂,奇怪得是人的胃口卻變得越來越小。這

2、好比十個人玩十個球,膩,玩不長;要是十個人玩一個球,玩起來就沒完沒了。說到月餅,小時侯一年盼來一個中秋,一人分一塊月餅,那滋味能記上一年。倘若時下有人送你兩盒月餅,讓你一個人吃,且不斷在一邊催促:“吃呀,快吃,吃不完會壞的”,估計你怎么也吃不了,并且永遠也不想再吃了。 </p><p>　　我們家當年可不是這個情況,那時,盼著中秋,不是為了看月景,黃皮骨瘦哪有那份閑情?我們真正關心的是這一天飯鍋里油水的厚薄,更重

3、要的是父親帶回來的那一筒月餅,牛皮紙裹著,酥油浸潤在紙上,斑跡駁雜著,拆開紙包,一斤正好五塊,兄妹五人,一人一塊。后來,大姐去了省城,那一塊便歸了母親,可是母親每年只是象征性地咬幾口,最后還是被我們瓜分了。父親從來不吃,當我們小嘴嚼巴著的時候,父親總是坐在那里端詳著大伙,一副滿足和陶醉的神情。 </p><p>　　有時,母親將自己的那塊一掰兩半,遞給父親:“你也吃點?！备赣H總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甜膩膩的,有

4、什么好吃的。”這種意思的話我們聽了許多年,后來再也聽不到了,因為,這之后的每年中秋,當大家分食月餅的時候,好像再也沒有誰會想起來去關問父親一句。 </p><p>　　等我們都大了,工作了,每年的中秋帶給父親的無一例外全部是酒,因為,父親是不吃月餅的。而母親則不同了。晚上,幾把竹椅子,一家人坐在庭院中,吃著月餅說笑,父親很少插話。雖有朦朧的月光照著,我們卻看不清父親的臉,好像也沒人去在意父親的表情,只聽見父親斷斷

5、續(xù)續(xù)像是要掩飾什么的喝茶和咳嗽聲…… </p><p>　　1996年中秋,因為客車中途拋錨的緣故,直到下午三點我才達到小鎮(zhèn),火燒火燎推開家門,只見父親獨自坐在堂屋,手里捏著半塊月餅,嘴,一癟一癟地咀嚼著。 </p><p>　　一見是我,父親愣怔了一會,舉餅的手僵硬的懸在胸前,好一會兒才不自然地擠出些笑容。那種笑容是遍布滿臉的,里面的皺紋縱橫,就像你往池塘里突然拋入塊磚頭的地方的那個樣子

6、。當我向父親手中的月餅瞟了一眼時,這個笑容立刻就牢牢地凝固起來,變得毫無生氣。我從來沒有見過父親的笑容陷入如此的窘迫,并且持續(xù)不變…… </p><p>　　我突然為自己的冒失而感到愧疚,并為與事無補而深感痛心。我想對父親說些什么,卻一句適當?shù)脑捳Z也找尋不到。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出家門的,又是怎樣提著一包尚好的、品種不一的月餅回家的,我悄悄地將這些月餅放在父親的床頭邊,而此刻,父親正淚眼婆娑地瞅著我,瞅著我……

7、</p><p>　　父親去世已有很多年了,有關父親和月餅的往事仍歷歷在目,想寫,卻一直未寫,怕只怕我依舊殘缺稚嫩的文字一不小心傷害了老人的自尊,褻瀆了一份深重如山的父愛。 </p><p><b>　　父親的愛意 </b></p><p>　　父親病情反復的那段日子,曾多次跟母親講過,一定要等到我結(jié)婚成家之后他才可以安心上路。 </p&

8、gt;<p>　　5月18日,我的婚期。哥哥、姐姐和母親都從省內(nèi)的各個方位提前一天趕到小城,遺憾的是父親卻沒有來。大哥遞給我父親捎來的一千元現(xiàn)金說,父親講那天客人多,事情又千頭萬緒,他身體不好就不再來給我添累了。攥著這一小疊票面不等的錢幣,我的心里很難受,鼻子酸酸的。我知道,父親的心里一定是想過來看看的,父親巴望這一天已經(jīng)巴望得很久很苦了…… </p><p>　　新婚的第三天,我便攜妻搭車回老家看

9、望父親。因事先通過電話,父親前一天就從大哥那兒得信,拄著拐杖早已在路邊張望了,一見著我們就慌亂轉(zhuǎn)過身去,三步并作兩步踉踉蹌蹌踏過門檻邁進屋去,邊走邊招呼里面的人,說“回來了,回來了”,于是,屋里的人聞聲迎上前來,接包的接包,牽手的牽手,圍著新娘子問這問那,而獨獨被冷落在一邊的父親更是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了:“進屋說進屋說,老堵著門道干嘛?” </p><p>　　晚飯的時候,父親出人意料地端起他久違的酒杯。我陪

10、父親喝酒,父親的氣色一直很好,精神一直很好,并且話語明顯見稠。父親講,家也成了,欠下的款子明春湊齊了還了人家,持家過日子不比單身漢,錢要緊巴著花,說不準明年就是人上人了,要有思想準備。父親還說,現(xiàn)在是有家有口的人了,大事小事得讓著些對方,他和我媽幾十年如一日和和氣氣過來憑著就是這一點……父親還講了許多許多,絮絮叨叨,既有對往昔的回首,又有對我的叮嚀。我始終沒有走開,我覺得能陪父親坐坐,喝兩杯水酒,聽聽他的嘮叨,便是為兒對七旬老人的最大寬

11、慰了。 </p><p>　　然而,這樣的日子卻不多,短暫的婚假轉(zhuǎn)眼即逝了?；匦〕悄翘?父親執(zhí)意送我,那本不能挺立的身軀好像顯得更加佝僂,我想陪父親說說話兒,可他一言不發(fā)始終不肯看我。走至胡同口時,我禁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父親依然站在那里靜立不動,并且淚掛雙頰…… </p><p>　　也許在這之前,父親的一切于我都是平淡且尋常的,似乎不值一提,但父親的淚水又是如此強烈如此明朗地告訴我:這

12、份愛意,這份牽掛,這份思念。我再不能熟視無睹,再不能不予理會,再不能不加珍惜了?；匦〕巧习嗪蟮拿恳粋€夜晚,父親總是掛著淚水走進我的每一個夢里。 </p><p>　　果不其然,六月的一個上午,我就接到大哥從老家打來的電話,撂下話筒,我便慌慌張張再一次趕回老家。父親躺在小鎮(zhèn)醫(yī)院的病床上昏迷不醒,瘦小的的面部在日光燈的照射下顯得更加蒼白。我靜靜地坐在床邊,握著父親布滿針眼的綿軟無力的手,想起兒時擠在他的身后,就像暖暖

13、日頭下一只靠在山墻邊曬太陽的小貓兒。如今,小貓長大了,可山墻已芨芨可危了。我伏下身去輕輕呼喚著父親,父親不肯理我,淚水就這樣悄悄打濕了我的面頰。 </p><p>　　子夜時分,父親終于一點點醒來,很費力地歪過頭來看我,嘴唇動了動卻什么也沒有說出。我趕緊湊上前去,父親將眼睛閉上,說:“爸不行了……”,緊接著就是一陣無力的急咳,我連忙托起父親的上身,說:“爸,咳吧,咳出來會好受些?！备赣H努力了一陣子,但由于身體太弱

14、,痰的黏度過濃,最終還是沒能咳出口腔?？锤赣H氣喘咻咻一副難受的樣子,我再次伏下身去,將嘴唇貼近父親的嘴唇,父親扭過臉去無聲的拒絕了。我只好將衛(wèi)生紙揉成亂團狀,伸進他的嘴里慢慢地轉(zhuǎn)動,父親似乎很慌亂,動了動卻未能如愿。待我將父親的口腔清理干凈后,父親很難為情地說:“乖乖,讓你惡心了?！蔽艺f:“爸,瞧你說的?！边@個時候,我看見父親緊閉著的眼睛周圍已是一片潮濕,我伸手幫他拭去,父親笑了笑,很無奈,很苦澀。 </p><p&

15、gt;　　6月17日黃昏,當小鎮(zhèn)的天空降下冰冷冷的小雨時,父親那單薄的身軀在鮮花和綠葉的陪伴下,緩緩飄出了我們的視野。 </p><p>　　父親走得十分安詳,除了眼瞼下印著的那兩道淚痕之外,看不出一絲苦痛的跡象,眉宇、嘴角邊似乎還流露出一些淺淺的笑意。所以,大家都舍不得退了老屋公房,屋內(nèi)的擺設更是不忍心去挪動它們。我們同有一種感覺,父親又出公差去了,就像兒時一樣,我們依然會用一種很美很甜的心境去盼、去等,無論多

16、遠、多久。 </p><p><b>　　父親的酒興 </b></p><p>　　父親一生嗜酒,雖不拘孬好,卻極少能夠喝得舒心。小時候家里窮,因為拮據(jù),母親總免不了在他端起酒杯時羅嗦個沒完沒了。等我們兄弟姐妹相繼成人,生活稍有改變,父親已染上了嚴重的支氣管毛病,母親的理由就更加充分,且人多勢眾起來。所以,父親在我的印象中,總是那么一副低首垂眉、小心夾菜、小口呷酒的樣

17、子。 </p><p>　　父親喝了一輩子的酒,卻從未因此打罵過母親和兒女。相反,趕上哪天開心的日子,父親便會瞞天過海、鉆空子、瞅冷子多灌自己幾杯,喝“高”了,便沒老沒少和他的三個兒子“打”成一片。 </p><p>　　緊記得有一年冬天,酒后的父親領著我們在雪地上打雪仗,跌打滾爬,毫無顧忌。我們兄弟三人從不同方位向父親發(fā)起進攻,父親寡不敵眾,抱頭逃竄,潔白的雪球還是在他的臉上身上紛紛開花

18、。父親不惱,還笑,很開心的樣子。鎮(zhèn)上的人見了,都說老劉怕是又喝多了,而我覺得那時父親臉上流露出來的天真和善良無與倫比。 </p><p>　　1988年,“供銷”系統(tǒng)走了下坡路,父親所在的區(qū)社主任拍拍屁股調(diào)任了另一單位,趕上體制改革,已有一部分人自己開店當了老板,其實都是以前社里走體外帳走出去的。父親因看不習慣這些人事,主動要求退了下來。父親的退職,可以說是供銷系統(tǒng)的一大損失。父親十六歲進社,干了將近四十年廢品、

19、動物皮革的收購業(yè)務,象他這般經(jīng)驗豐富又以社為家的老師傅,現(xiàn)今社里已寥寥無幾。因而,那陣子,曾有好幾家私營老板企圖利用他的業(yè)務關系和專業(yè)技術(shù)高薪聘請父親,均被拒絕。父親說,和廢銅爛鐵打了大半輩子的交道,該歇歇了。這似乎合情合理?？赡菚r我們家的家境并不富裕,甚至可以說還很貧窮,為此,我們時常數(shù)落父親的不是,父親并不言語,依舊低首垂眉喝著他七毛錢一斤的散裝糧食白酒。 </p><p>　　退休后的父親變化很大,話語明顯

20、稀少,成天將自己關在家里,侍弄侍弄花草,看看電視聽聽廣播,然后是中、晚兩遍酒將他完整的一天光陰慢慢地打發(fā)過去。父親的思想和情感可能擱淺于某一時空的荒灘,他似乎在逃避著什么,痛苦地把自己幽閉在一個人的小圈圈里,在這個小圈圈里,他又難以自控、刻骨銘心地懷念著某些熱愛,好在這種足以淹沒一切的快感往往能持續(xù)到第二天一早,然后,父親再去期待下一個循環(huán)。 </p><p>　　1992年,我退伍等待分配期間,時常陪父親喝酒、

21、聊天。父親知道的事情很多,談論起來也很有觀點,尤其是對當前的腐敗現(xiàn)象深惡痛絕,說到“疼”處,巴掌落在桌子上,酒杯竄得老高。父親是看不得一點丑惡的,卻又無力改變什么,這也許正是父親的痛苦所在。有些事只是偶爾談及,大多數(shù)的時候,我們談的都是國際問題,父親不但能對事件的現(xiàn)狀給予評點,還能介紹事件的歷史背景,但父親閉口不談身邊之事。我想,父親可能是太悲觀了,他對現(xiàn)實生活連談論的勇氣都沒有,只能在那些看似宏大實質(zhì)上卻與自己毫無瓜葛的事情上去尋找自

22、己的樂趣。 </p><p>　　后來,我被安置在市內(nèi)的一家企業(yè)工作,臨行前,我極力慫恿父親支個攤兒,從事些小件物品的經(jīng)營。父親始終不肯,他說這個檢查,那個罰款,這些年看別人的臉色夠了又夠了。說這話的時候,父親的語氣很重,仿佛已經(jīng)有了一大堆難看的臉色在他面前晃動了。我便不再堅持,父親脆弱如此,已是不可救藥。 </p><p>　　父親就這樣生活著,一年又一年,站在真實里看不見自己真實的行蹤

23、,立在虛幻里看不到虛幻的陰影。終于有一天,父親突然被自己的蒼白照亮和驚醒,甚至來不及感慨和回顧,以酒代水,吞下了大量的安眠藥片,丟掉所有的行囊和道具,微笑著上路了。 </p><p>　　那幾天里,我甚至沒有眼淚,我在沉默中踱來踱去。我想,父親此行是必然的,倘若天國里果真陽光明媚,仙樂飄飄,難道這不是老人家的一個超脫? </p><p><b>　　責任編輯裴秋秋 </b&